三花赶驴卖大饼

鹿




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杀死它。

听起来很荒唐,但确是事实。这是阿喀琉斯第一次觉察到:“自己从未在意过的事情,或许包含有另外一层更深的含义。”

他才八岁,却有一双足够有力的手,能将气味稀薄的幼鹿扳倒在地。任凭它发出惊叫、蹬踹脚蹄、毛茸茸的身体刮蹭草叶、植物溢出的汁水沾湿未生白点的背脊。阿喀琉斯分开两腿,跨坐在挣扎的猎物身上,用膝头顶住地面,单手钳握两条纤细的前蹄,空出五指去抚摸鹿的脖颈,跳动的脉搏紧贴他的掌心,隔着粗硬的短绒,藏在喘息粗重的躯干里。

男孩发现它时,幼鹿正跪伏在彻底熄灭的篝火旁,依偎一团失去温度的血肉。
 那曾是头活鹿,生着栗棕色的毛皮,不久前它还鲜活地穿梭在枞树与枫木之间。当时倪克斯刚合拢黑色的纱衣,空气中仍存着湿润的水汽,阿喀琉斯便从床铺上爬起,怀揣不曾与任何人商讨过的秘密。他换上更为贴身的布衫,腰间紧扎色彩鲜亮的衣带,绑好牛革制成的条鞋,悄悄远离尚在睡梦中的伴友,绕开老师的居所,钻进雾气未散的密林。

阿喀琉斯找到这头独自觅食的雌鹿,在开阔的草地。它是如此符合男孩的想象,光洁的胸膛上下起伏,将其视作送给老师的回礼、是悄悄独行所捏住的幸运。

于是,阿尔忒弥斯的宠儿被赶进树林,逼入狭地。




男孩在一年前便能完整地拉开紧绷的弓弦,却始终抵抗不了追逐的诱惑,他能轻松跨越常人无法涉足的猎场,精通猎杀技艺的射手也会受限于密林,但阿喀琉斯无论何时都只需迈开双腿——躺倒的树木拦不住神般捷足,沿途的露水打湿他的踝骨,埃厄罗斯掌扶他的腰腹,再快的骏马都超不过他的脚步。

遭到劫堵的猎物在奔逃中调转方向,拉展身体,抬起纤长却有力的脚蹄,年轻的心脏不以此为惧,猎手只嗅到了胜利的甜蜜。后蹄没能命中阿喀琉斯的身体,与被风鼓起的衣衫交错,它终被死亡擒获。男孩结实的两臂环抱那优雅的脖颈,铜铸的刃口割裂皮毛,咬断筋肉,血水灌入气息流通的窄道。他们压断潮润的枝条,一同栽在灌木间,躺倒在低矮的苹果林下。

炽热的喘息渐离身躯,脚蹄刨开混杂植物根茎的湿泥,腥红的液体在大地铺张,变作别离的尸床。男孩紧搂着它,面颊埋进母鹿气味浓重的背颈,磨蹭柔软的皮毛,将眼前所有吮进鼻底:阳光、露水、泥土和一点带膻的臭气。

他需要在日落前处理自己的战利:将它挂起、放去血液、剥下毛皮、清理皮底、泡制晾晒,作为秋季来临前的贺礼。

这一切都会在稍稍远离居所的地方进行,免于招惹野兽的麻烦。他用鹿的血液浇灌土地,将肥厚的内脏献给神明,切下肉脂分层的腿肉,用以填饱肚子、恢复体力。肢解的骨肉被甩在熄灭的营火边上,男孩卷起皮革带到河边浸泡,待其柔软,好剔除残留的筋肉。





太阳会庇护英雄和他年幼的儿子,野兽和死亡匿身于黑影,但并不代表它们在白日都长眠不醒。阿喀琉斯年岁虽轻却也深谙此理,即便双眼紧闭,也用耳朵捕捉周围的动静——灌木耸动的响声催他拿起武器,绕过枞树,藏身于藤蔓和叶片交织出的阴影,他看到活着的精灵,用鼻尖触碰蒙尘的心脏。

那是头鹿,躺倒在堆积的脏器旁,一头幼小的花鹿。

男孩原以为幼兽是崇拜于自己的力量,是头机敏的牲畜,但结果并非如此——小鹿不曾表示出任何亲昵的迹象,不等他靠近便会逃掉。倘若阿喀琉斯离得足够远,它便从密林中探出头来,回到熄灭的营火边上。

阿喀琉斯并不明白。
 即便饥肠辘辘,它也不至需要用肉食来填饱肚腹;又或是母子?但当时它并未跟在母鹿身旁。

好奇带来的耐心很快就被消磨殆尽,男孩也从兴致勃勃的试探逐渐变为不耐烦的驱赶,但幼鹿似乎并不畏惧男孩的愤怒和凶悍。即便用石子投掷,发出可怖的叫喊,幼鹿也只会短暂地离开。不知为何,无论缘由,它总会回来,围着肾脏与心肺搭建出的祭坛,往返多次后,甚至敢于在同男孩保持有距离时,面对摇荡枝叶的怒吼稳住蹄腿,颤抖着卧倒下来,环住祭给神明的尸块。

没有智慧的生灵却如此勇敢,足矣让稚嫩的尊严受挫,男孩甚至感到了一丝被蔑视的屈辱。
 所以他丢掉智慧授予他的武器,像猛兽般扑杀,扯住羸弱的后腿将其抓倒,制于身下,脆弱的生灵挣脱不得,任由炽热的呼吸抛在它毛茸茸的颈上,即使下一秒獠牙就将破开血管,嚼碎它的骨肉。

抚摸的触感是温暖的、柔软的。闻起来也没有太多膻臭,皮毛间挂着青草和碎烂的花朵,像尚未成熟的青果,锁住了不够丰满的诱惑。但它确实存在,并擂鼓般敲在男孩心中。幼鹿的哀鸣,绵柔的身躯,徒劳无功的扭动,出于求生的本能动作,因载体的美丽变作对猎食者的撩拨。阿喀琉斯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应该放手,却又不可逆转地被身下物所引诱,藏在身体内更深处的什么东西,在博弈中无形地占据了上风。

那一转即逝的怀疑,就像燃烧时迸溅出来的一点火红的炭芯,而与生俱来的烈焰吞没了理性与顾及——身体感到饥饿。他吞下翻涌的唾液,血脉偾张,微微隆起的经脉攀上有力的臂膀。四目相对,男孩直视那双美丽的眼睛,仿佛被露水沾湿,随时都会掉下眼泪。习惯于坦陈面对自己欲求的男孩无法克制双手,即便他隐约意识到了荒诞之处,仍然想要索取温度和征服的满足。他的两掌隔着毛皮抓握颈椎凸起的硬处,钳制气息流通的咽喉,翻卷细软的短绒,烙上施暴者狰狞的指印。男孩听到自己的心跳,听到逐渐粗重的吐息,却分不清是他还是受制的猎品。扑通扑通,盖过风压,盖过悲鸣,盖过掌下脉搏跳动的伏起,他听不清晰。命运的丝线紧勒阿特洛波斯白皙的指肚,在数到三十时落到地上,没有发出丁点声音。

瞳孔失去光彩和灵性,本与他僵持的脖颈绵软地瘫在男孩手心。他在这一瞬间惊醒,抛下手中死去的生灵,直起腰背,发现双手湿热而滚烫。

尚有余温的战利品并未使他满足,甚至生不出喜悦和笑容。并非因为虐杀弱者本身并不光荣,并非只是如此简单的问题。阿喀琉斯凝视着自己的手心,上面还留有微弱的气味,汗水黏着松软的绒。

他心神不定,却说不上原因。

阿喀琉斯总带着目的投身狩猎,为了获得一些东西而去杀死远比他强壮的野兽——习惯了用枪头贯穿它们的咽喉,连着舌头一并剐落,但他从未畏缩,也不曾认为这样做是否不够贴妥。这次不同,即便手段远比面对其他猛兽时温柔,他并没有没有目的,没有狩猎的需求。




他大口喘息,试图舒缓胸腔里紧绷的不适与没来由的空虚,但无论多么用力,混杂着阳光、露水、泥土和一点膻臭味的空气,已无法填满年轻的心脏。阿喀琉斯爬起身,把倒死在地的幼鹿扛到肩上,将湿漉漉的毛皮夹在腋下,迈开双腿疾驰而去,面朝贤者的洞穴。河水渗进轻薄的衣衫,向下滑落,从腰腹到踝骨。埃厄罗斯将水珠从男孩身上带离,来不及落下,便消散在风里。

他一刻也不敢停,绕开老师的居所,直奔训练的场地,他的伴友确实还在那里,那位如神般出色的儿郎。阿喀琉斯呼唤他的名字,将死去的鹿卸下,连着那秀美的毛皮一并甩到地上。阿喀琉斯从不在他面前遮藏,比如这份将送给老师的回礼。但现在,相比礼物更加晦涩的秘密翻涌在白皙的胸膛。

“帕特洛克罗斯,它死了。”

男孩们的视线停留在战果上,机敏的灵魂知晓好友对礼物的考量,从清晨阿喀琉斯离开睡床时,帕特洛克罗斯就有了预料。但他并没有理解到他杰出的朋友遇到了怎样的困扰,英雄的孩子总像他们的父辈那般奔跑,过快的步伐让他们没有空余去顾及悲伤。正如现在,帕特洛克罗斯也仅仅在思考如何处理才更加妥当。

“我知道,阿喀琉斯。但它太小了,派不上多少用场,我们得在老师发现前换个地方。”

  

帕特洛克罗斯回答道,拽着鹿腿将它整个提起来掂量,而阿喀琉斯并未收获他想要的回答,雄辩的技巧却派不上用场,阿喀琉斯急躁地将刚刚的话又重复一次。

“它死了,帕特洛克罗斯。”

“我知道,阿喀琉斯,我知道你的能耐,我们共同狩猎的野兽远比它要厉害。我知道你只凭自己便扼断它的咽喉,结束它的命脉。但我本以为你会带回比这更丰厚的猎品,把它们放上祭台,或作为老师入睡时的铺盖。”

男孩最为信赖的伴友,依旧没能理解阿喀琉斯所触碰的东西,并将他躁动的缘由归结到其他方向。烦闷就像刚刚熄灭的篝火,被西风翻开,从木芯开始发红发烫,直至再次燃烧。阿喀琉斯没有解释,他转身就跑,跨越他们一同滚躺过的土地,踩着山上突出的岩块,像灵活而倔犟的马驹,消失在雾气散尽的密林。不顾对方正大声呼喊他的名字,他没有回头。并非只是出于愤怒,无法名状的精灵依附在他的指尖,紧贴汗水黏带的绒毛,这无法吓倒英雄的子嗣,却能使他手脚冰凉,即便他的身躯如火焰般滚烫。

他踩过河滩,踏进溪流,阿喀琉斯曲起膝盖将双手插入水中,盖住卵石堆积出的缝隙,他要涌动的溪水带走十指间染上的所有,让它们随着阿谢洛奥斯河涌进帕卡色迪克港口,沉到比爱奥尼亚海更远的那头。

河水可以温暖手脚,浇灭点燃的火焰,像母亲用怀抱卸下野兽的獠牙,用血肉平息他的怒意。但空缺的洞眼并未修补,它们涌进来,又淌出去。他透过水流去看指缝间扭曲的阴影,卸下腿脚的劲力,任凭湍流敲打他的背脊,沾湿他的衣襟,直至有人叫出他的姓名。

阿喀琉斯的伴友气喘吁吁,拖着腿脚跟上神样的捷足,他从洞穴追到开阔的河地。帕特洛克罗斯抖落身上沾染的叶片,条鞋捆绑的裸足没入清凉的水里,他对坐在河中的男孩伸出手去,试图将自己杰出的朋友从中拽起。

但阿喀琉斯没有回应他的善意,反而像伏在水中狩猎的猛禽,他握住帕特洛克罗斯的手腕,不同于打闹和嬉戏,不给他反应的时机。用尽全力,将他强健的友人摔进水里,用力量去钳制他的朋友,将其困在永不歇停的河心。

阿喀琉斯确实做到了,或许他更希望自己不能做到,但帕特洛克罗斯确实无法挣脱他的桎梏,无论如何施力,他都被阿喀琉斯死死地压在身下,任由河水打湿他的头发,他的眼睛。

“——阿喀琉斯!”

他年长的朋友并不比他更加强大。强烈的落差令男孩在瞬间失去了继续的兴致,他放过浑身湿透的朋友,并将帕特洛克罗斯从水中拽起,然后毫无顾及地在尚未摸清状况的友人面前落下泪来。

并非是为了自己。




他们一起回到了居住的洞穴,换上干燥的衣物,趁着帕特洛克罗斯留下他去清理湿透的衫布,阿喀琉斯独自迈向洞穴的深处,来到贤者的身旁。

他们的老师,智慧的人马,英雄的塑造者,在火光的照耀下意外地显得柔和,令人安心。但阿喀琉斯并没有去到离他最近的地方,他在离火堆有一定距离的位置站定,将表情藏到阴影里,用脚将附近的石子踹进燃烧的木头里,并对老师述说他今天的经历。

从莫名其妙的小鹿,到他将帕特洛克罗斯摁进水里,但他巧妙地保留了哭泣和令人不安的空虚,并非不够信任或不够坦陈,仅仅是他认为那些事情难以启齿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阿喀琉斯并不希望老师知晓这个秘密,他尚且年轻,但却隐约感到这个问题晦涩而隐蔽,让他更想凭借自己去找出问题的答案。就像尿床的孩子,并不愿意将半夜绘出的版图交给家长赏析,而是把它偷偷清洗干净。

他的老师平静地听取,直至他说完最后一句。贤者叫年幼的男孩来到光明下,来到篝火旁,在自己的身边坐下,一一解答他的疑虑。诸如是母鹿偶尔会将气味稀薄的幼鹿留在安全的地方独自出行,或是小鹿会追寻着母亲的气味,即使对方已经殒命,也不会离去。阿喀琉斯听得心不在焉,注视着跳跃的火苗和劈啪作响的枝条,猜想它们或许是枫木或者其他什么的东西。

“阿喀琉斯,死亡并非只是失去了生命。”

老师没来由地切换了话题,宽厚的手掌扣在他的头顶,而少年的后背猛地绷紧,变了表情,如同深夜的画作被对方从一层层的毛皮下扯出,并痛快地评价他尿床的技艺。

“我们无法决定离开的时间与方式,司掌雷霆的神袛也无法忤逆命运的纺轮。但伟大者依旧给予了生灵选择的权利,就像偷盗天火的魂灵。无法抛舍孩子的父亲,趁黑暗尚未覆盖他的眼睛,他与人类仰望同样的辰星。”

男孩沉默了很久,最终他站起身来,询问自己是否可以做一件冒犯的事情,喀戎允许了他的请求,并鼓励了他的勇气。男孩伸出双手,从马一般的身躯开始,一路向上,搓揉过鹿一般细软的毛皮,成年男人精壮的身躯,抚摸至老师的脖颈,跳动的脉搏紧贴他的掌心,他能感到有力的吐息就藏在这具带着温度的躯干里。

“找到答案了吗?”

结果不言而喻。

那一夜非常安宁,一如八年来他们度过的每一个夜晚。唯一不同的是,阿喀琉斯终于朦胧地揪住了一点带来空虚的幻影,强悍的血脉时常让他忘记最本质的东西,当他扼杀脆弱的生灵,透过软绵绵的尸体,一眼瞧见刻耳珀洛斯看护的宅邸,他意识到自己终有一天也将归去那地。但意料之外地,他的心并未因死者的地底而加速或绷紧,格外平静。

并非毫无惧怕的情感,只因他抚摸过老师的脖颈,不死的贤者同他一并吞吐呼吸,那种热度依旧刻印在他掌心,传递生的含义。
 他感觉到一些暧昧不清的东西,意识到为何会因太阳高升而高兴,为填饱肚子而欢愉,为他的伴友,现在正吐息平缓地在他身旁睡去而安心。

好像理解了如此感怀的原因。

与此同时,那些本暗藏在阴影中,不被光明的孩子觉察的东西正露出猩红的牙龈。阿喀琉斯想起他的伴友,父亲的荣光:帕特洛克罗斯足够英勇,在同龄的孩子中是杰出的豪雄,但更为年长的他却挣脱不开阿喀琉斯的手臂。就像那头年幼的鹿,被制于身下,河水沾湿会说话的眼瞳,即便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坚毅,却阻止不了莫伊拉掐断他的命运。

他或许会被某个人夺取生命,被某个像阿喀琉斯一般强大的壮勇,甚至是比阿喀琉斯还要强大的、不朽的生灵。

男孩有力的双手猛地攥紧,揉皱光滑的皮毛,留下狰狞的指印。倘若在未来的某日,他在战场上遇到不死的神明,他也敢拔出枪矛与祂博弈,叫祂倒在尸堆中,屈守轻飘飘的生命。

年轻的男孩暗下决定,他将在生之时囤积财富,缴取战利,使男人艳羡他的功勋,叫敌人惧怕阿喀琉斯的降临,他要成为所有人视线的中心,令神明也牢记他的姓名。只有这样,他才能比帕特洛克罗斯更先一步,向卡戎递交铸好的银币。

趁着倪克斯尚未合拢黑色的纱衣,他急忙从床铺上跳起,绑好牛革制成的条鞋,远离篝火,钻进雾气未散的密林。迈开双腿,沿途的露水打湿他的踝骨,他一刻也不愿停,直至跨过皮利翁山的顶端。西风撑起阿喀琉斯的套衫,就像皮尼奥斯河上的船帆,第一缕光洒在他脸上,而他面前正是阿尔戈号出航的港湾。

他极用力地吸气,试图将眼前一切都吞进肚里,仿佛下一秒就将死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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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写在后记,最后的帕特洛克罗斯不单指帕特洛克罗斯本人,某种意义上是阿喀琉斯自我的世界,年轻的孩童所看到的,自己世界的指代被具象为朋友的形象,某种意义上他确实还是为自己而战的英雄,但是构筑了他世界的并不只只是他个人而已。基于这个理念而动笔,最终并没能写出一个满意的成品,倘若能从全文中感到一星半点的这种情绪,不胜感激,真是非常感谢您。

在希腊,人们会在葬礼时给死去的人眼上放置钱币,作为给冥界船夫卡戎的渡河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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